深藏于鄂西南崇山峻岭中的五峰土家族自治县,有着悠久的历史,这个在篝火边成长的浪漫民族,有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底蕴和文化精粹,历来就有“古桃源地”的美称。这片神奇的沃土有着许多鲜为人知的事物,随手拈来都是人间佳话,都是民俗风情。笔者在这里给山外读者略微说说土家人的“踏坝”故事。
“踏坝”是鄂西土家族对房屋前(或左右)稻场的一种独特称谓。其原始意义为踏歌的坪坝子。其原始作用即为踏歌活动而设,后来衍变为生产、生活的重要场地;也是土家族民居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,相沿成习,逐渐形成了一种相对独立的踏坝文化。
可是,天下事物总有些许缺憾。说起土家文化,真是嫣红紫姹,且不论跳丧哭嫁,傩戏梯玛,更不说廪君王巴,竹枝词话,实在是民族奇葩,誉满天下;传承下来几多神奇,几多佳话,唯有一个例外,就是土家人的“踏坝”。山外的人们不熟悉这块地方的乡风民情倒也情有可原,本地人司空见惯,熟视无睹,很少有人注意“踏坝”,就有点说不过去了。
我的祖籍在五峰西部深山的湾潭镇,它位于湘鄂两省交界处,是个“一脚踏两省,三县闻鸡鸣”的地方,四周群山逶迤,相对封闭,被县人戏称为“湾潭国(“角”的谐音)”,因此至今仍然保留着许多较为原始独特的风俗,把“稻场”称作“踏坝”就是其中之一。
土家人的踏坝形状五彩纷呈,千姿百态。一般会与住房匹配,房屋有多长,踏坝就有多长,大者甚至可以盈亩;也有的因地势条件所限,显得小巧玲珑;有的好像随意剪裁的一块绸布,也有的却似刻意装点的舞台;有的被周边桃李疏竹掩映,颇觉诗情画意,也有的被高坎石垱支撑,让人高瞻远眺,极目舒怀;有的整天让嬉闹的孩子搅得眉开眼笑,也有的静卧在吊脚楼下,显得温柔恬静。
我家老宅不例外也有一块踏坝,春夏绿草茵茵,秋日被整理一番打粮晒场,冬天白雪铺盖;我的童年就是在踏坝和它周围的桃、竹林里度过的,那些童年的记忆至今难忘。一次从教室逃学回家,让心急如焚的祖母四处找了个遍,我却悄无声息地藏在桃树上,后来读小说《西游记》,看到美猴王在蟠桃园的情景,我哑然失笑,觉得美猴王的待遇也不过如此。文革期间,学校停课闹革命,我从都市武汉返回家乡务农,原因之一就是我眷念家门口的踏坝,因为那里有我的自由空间。
土家人对于踏坝的缘分与生俱来。新生婴儿来到人世的第一时间,第一个走上踏坝的人被称作“踏生人”,俗话说“人跟踏生转,狗随捉来人”。19岁那年,我已经是生产队掌握百十号人财务大权的生产队会计,是乡邻眼中有出息的人。那天我从江家门口经过,江家的三姑满面笑容把我叫上她家的踏坝里,递给我一个石磙蛋(用水煮熟的鸡蛋)。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给她家的孙子踏生了。这个孩子取的名字居然用了我名字的最后一个“选”字。
土家儿女长大要成婚,出嫁那天,要由长兄背到踏坝上才能上花轿,踏上幸福大道。新郎在踏坝迎接自己的心爱人,一起步入新婚的殿堂。屋里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客人,就会在踏坝搭起棚帐,酒席上免不了对新人的调侃,唱出酒令词:“新郎新娘,辫子不长。虮子成堆,虱子成行。鞭铳一响,滚下踏坝坎。”在人们善意的哄笑中,新娘的脸庞烧起红霞。
“踏坝”不仅是鄂西土家族人们踏歌摆手的舞台,其功能也自然发展到了与人们的生产、生活不可分割。每至金秋收获季节,扬场晒粮,尤以剥夜苞子、打连枷为趣。白天从农田收回了苞谷砣,至夜,紧邻相互换工聚集,围坐撕苞谷时,或唱俚歌或猜谜语或讲故事逗笑,既劳又乐。田泰斗有《五峰竹枝词》:“南瓜赤豆细烹炮,赚引乡邻夜剥苞。一个哑谜猜不透,灯前月下共相嘲”。更有甚者的是打连枷。上午将*豆、小豆或捋下的饲料叶片乘日晒枯,下午集邻人连枷,有若巴师精锐对阵,连枷即是戈矛,步随枷至,进退有序,拍打有节,连枷下雾尘顿起,衬托着西下斜阳,仿佛当年的战尘嚣烟,虽是无歌却有韵,确实壮观。打连枷,极富节奏感,也有一定的技巧。五句子民歌唱道:“新打船儿尾朝北,桅杆高头挂荞麦。十二把连枷和你打,十二把扬叉和你翻,八仙过海显手段。”这哪里是单纯的劳动,简直就是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曲。
家乡有句歇后语:“人家门口有一踏(坝),一礼还一答”。有远客亲人来访,好客的主人总是要迎到踏坝上;客人酒醉饭饱出门,也要客气地送到踏坝坎上,连看家的*狗也会在踏坝坎上摇尾送客。
劳动一天的土家人,最惬意的一件事情莫过在踏坝上坐下来,吸上一袋烟,喝上一壶罐罐茶,让清凉的山风拂过劳累一天的臂膀。对于这些远离都市的山里孩子,踏坝上的欢乐绝不逊于城市孩子在游乐场上的忘形,往往惊飞竹林里的斑鸠咕咕直叫。辛勤一年的主妇,不舍地手持撮瓢,呼唤着将养大的年猪送到踏坝上的腰盆案板。晚清期间五峰土家诗人田泰斗《五峰竹枝词》:“元旦开门化纸钱,红灯绿酒出朝天”。“毽子纷争打场前,一声画板响金钱。拜年客去呼儿挽,犹自娇痴面向天”。这些活动可都是在踏坝上举行的。
踏坝还是土家族民族文化和民族体育的摇篮。无论是数千年前的“巴渝舞”,还是后来衍变的“跳丧舞”、“摆手舞”,乃至今日的“巴山舞”,虽然已登大雅之堂,但是它在民间的广阔舞台却是“踏坝”无疑。今天,在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每逢盛大节日,仍然会在踏坝上燃起篝火,跳起欢快的摆手舞。在踏坝舞台可以表演的土家风俗舞“跳丧舞”、地方歌舞“板凳龙”、“地花鼓”、“花鼓子”、“狮舞”、“龙灯”、“采莲船”、“九子鞭”、“高跷”、“打茆”、“打赶茆”、“抵木杠”、“板箍溜”、“武术”、“肉连响”等。
湾潭镇如今已经成了湖北省民族体育的基地。那些在全国民族体育运动会上摘金(牌)夺银(牌)的竹马、陀螺、跷旱船等项目的运动员,哪个不是从土家人的踏坝里训练出来的。从竹园里砍来两根竹子就可以绑扎成高竹马;锯一截桃树杆就可以削个陀螺,孩子们日常生活中的玩具,一旦变成了全国竞技场上的比赛项目,不把奖牌、奖杯捧回来那才怪呢。
踏坝是土家人的“面子工程。”土家人自从脱离洞处穴居后,其民居不论是茅棚时代、瓦屋时期还是如今的吊脚洋楼时尚,均需就近安排一块踏坝,且多在近旁栽种桃树,蓄一片竹林。如果房屋地基比较狭窄,主人会不计成本,劈石垒垱地建起一块踏坝。踏坝的环境是给人的第一印象,主人的能力和品味,从他的踏坝上就一眼即知。
土家人喜桃好竹,明末土家诗人田圭有:“我归洞口桃花笑,武陵烟水人罕到”之句。土家族尊桃树为族祖树,一说远古老祖婆,吞吃了*河飘来的八颗桃子和一朵桃花,生了8男1女,繁衍成了土家族人;一说远古洪水滔天罗氏兄妹结婚,生下无手无脚的血团,剁碎伴合*土,寄放于桃树18根枝桠上,生出了土家族18姓人。故此,婴儿下地满40天,剃发脑门要蓄个桃子形头发;老人去世,要砍桃树枝叶煮汤洗浴,并用桃树枝做7把桃木弓箭,置放于棺木上,葬时插于墓前;女孩爱以桃花取名。清代土家族诗人彭勇行竹枝词写道:“桃花惯取女儿名,儿是桃花生日生;嫁得天台山畔婿,年年花下伴春耕。”土家人对桃树的崇拜,皆源于桃创人烟之根源,是对人类发祥的朦胧记忆。
土家人与踏坝的缘分直到生命的终结。生命到达终点的土家人,亡灵千里迢迢被迎回家乡,安放到了儿时玩耍的踏坝上。当他的灵柩被安放在踏坝的那一刻,那颗漂泊的心一定会感到一种安然踏实。老人辞世,淳朴的土家人在踏坝上击鼓而歌,超度亡灵,慰藉亲人,通宵达旦。孝子孝孙在踏坝上跪送,歌师高唱:“歌郎送到踏坝边,今日一去不见面,孝眷从此多顺遂,螽斯衍庆永绵绵。”如果从邻家的踏坝经过,友善的邻居还会在踏坝边上燃起一堆人间烟火,送送西归的亡灵。
踏坝是巴楚文化的产物。“巴楚文化”这个术语,不仅涵盖了历史和现实,而且显示出兼容并包的恢宏气度和开放精神。近代和现代鄂西南的民间事相无不是巴楚文化融合遗传的产物。犹如荆汉平原把操场称作“稻场”,无非是操场在那些地方主要是用于晒谷打场罢了。土家人的“踏坝”不知渊于何期,但其名讳绝非偶然。既然“踏歌”源自巴楚文化融合的竹枝词,那么土家人对于“踏坝”如此象形的雅称,还能作任何其他诠释吗?
我曾多次求教民间古稀、耄耋的老人,问起他们“踏坝”的来历和传说,他们众口一词:“老辈人就是这么叫的!”5年前,我请教时年82岁的宜昌“民歌王”万戌姐(已于年病故),问她有没有关于“踏坝”的民歌,她随口给我们唱了一首五句子盘歌:
说你聪明会唱歌,
天上明星有几多?
一升芝麻有几棵?
一条*牛好多毛?
踏坝的石磙几条槽?
说我聪明就聪明,
我没上天数明星。
芝麻论升不论棵,
*牛论条不论毛,
踏坝的石磙九条槽。
听着老人清晰的歌声,看着老人飘逸的银发,我突然明白:踏坝是土家人生活起居,生产劳作,休闲娱乐的场所,它的起源是用来踏歌的坝子。土家人在踏坝上演绎着自己的历史。随着时代的进步,土家人的踏坝已经好多变成棱角分明的水泥场地,但是它的功能没变,它带给土家孩子的欢乐不减,它对土家风俗的传承还在延续。
作者:李诗选(五峰人口与计划生育局退休干部)
乡音不改,天涯若比邻
(释文:天下五峰人作者:卞於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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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∣李大地周小涛王小凡
李诗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