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红衣
1、栗树下
绿色火车在金色阳光里穿行,玫红的夹竹桃花在风中摇曳,蓝的云朵在窗外缓缓移动。
浅葱靠在窗口出神。
不知过了几站,一个男孩上了车坐到她对面。
是慢车,没有空调,又不是旺季,车厢里人不多,四人一组的位子上只有浅葱和男孩。
在男孩眼里,她的脸像四月的雨季,惆怅哀伤,柔和美丽。
他不禁猜测:她遭遇了什么?
此刻浅葱脑海里却正盘旋着他想知道的答案。
她高考考砸了;闺密告诉她,我表白了,季宣墨接受了!
季宣墨是她暗恋了两年的男生;她的日记本被妈妈看了,妈妈认为暗恋是她考砸的罪魁祸首,妈妈骂她,词语全是星星月亮圈圈叉叉,难堪入耳。她恼羞成怒:“你根本不在乎我!我恨你!我不要你管!”
妈妈扇了她一个耳光:“你给我滚!”
“滚就滚!”她大声咆哮。
浅葱真的背起背包,顶着烈日出了门。她几乎不用想,就知道自己该去哪儿:栗树下。
栗树下是千里之外的小镇。她三岁时,父母想再要一个孩子,便把她送到栗树下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。她十岁,妹妹六岁时,她才被接回父母身边。那时的她从没想到,十八岁的夏日,会有沼泽绝境在等着她。
她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。她甚至都忘了,栗树下已经没有她亲爱的外公外婆。甚至都没有近亲,她自从离开就再没回去过,她可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但那里有她儿时温暖美好的回忆,只要回到那里去,她就能变成那个无忧快乐的小女孩。
浅葱有点积蓄,回几趟栗树下都绰绰有余。她出门时,妈妈冲在她身后骂:“不中用的货!最好别哭着回来!”
浅葱心凉得很。她从小,父母就对她照顾得少,爸爸忙着赚钱,妈妈忙着照顾妹妹,他们对她唯一的教诲就是:“努力读书,考名牌大学,为我们争口气。”
他们很少问她,你想要什么?你快乐吗?
*昏,火车在小站停下,有人下车透气,有人下车买晚饭,男孩也下了车,他买来一只西瓜。他用小刀在西瓜上开了一条口子,西瓜“嘭”地裂成两半。他将一半推到浅葱面前,又递给她一双一次性筷子。
他自己也用一双筷子戳西瓜吃。
钱葱从未尝试过这种吃法。男孩鼓励她:“试试看,这瓜很甜。”
浅葱这才看清男孩,他皮肤微黑,头发微卷,看来与自己年龄相仿。
然而他的眼神嘴角都透露出男人般的坚毅。他的眼睫毛很好看,当他低头,眼睫毛像蝴蝶张开的翅膀。
西瓜的确很甜,它成了浅葱的晚餐。
几天来,她都不曾好好吃过东西。
2、青浦
暮色渐浓,凉风涌进车厢。
浅葱的味觉里还反刍着西瓜的香气,她感到一阵奇异的放松。
“你去哪里?”男孩问。
“回老家。”
“你老家在哪儿?”
“栗树下。”
“栗树下?好有趣的地名。那儿是不是有很多栗子树?栗子成熟时,小孩们都带着斗笠去摇晃栗子树?然后栗子会像下雨一样从树上噼里啪啦落下来?”他笑着问,神情里仿佛看见了那情景一般。
浅葱不禁笑了:“没有,也没什么树。那儿是丘陵,小山丘上都是庄稼,小麦、花生、玉米。镇子很小,收庄稼的季节,马路两边都晒着粮食,空气里都是粮食成熟的味道。”回忆让她愉快,她便继续下去。在栗树下,最美的季节是夏日,雨后草丛里会冒出一朵朵蘑菇,*昏水边红蜻蜓飞来飞去;夜晚的星空像美;人们都淳朴热情……
男孩微笑倾听。
浅葱说着说着,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缓缓睡去。这么多天来,她从未睡得这样酣沉。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栗树下,时光一如从前,自己仿佛从未离开,不曾长大。
她醒来已是清晨六点,男孩还没醒,她身上盖着他的外套。她奔去找列车员,问:“这是哪里?”
列车员说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名,她又问:“青浦呢?”
“早过了呀,凌晨两点就过了。”
她傻眼了。去往栗树下没有直达车,她得在青浦站下车转乘另一列火车。现在该怎么办?她望向外,天边有微亮晨光,火车正穿过一片薄雾笼罩的稻田。
到下一站下车吧,买票折回去青浦再中转。她决定这么办。
浅葱望向男孩,男孩刚好睁开眼,他看到她,嘴角咧开柔软的弧度。“早上好。”他说。
“早上好。”她说,心情就像看到一朵花正迎着阳光盛开。她将外套还给他。
火车过了两个小时才到下一站。而这一站,已是终点站。
男孩和她道别:“我要去长途汽车站,你呢,要不要一起过去?”
浅葱摇摇头:“不用,我还要坐火车。”
男孩挥挥手:“你笑起来比较好看。再见。”
浅葱笑着挥手。男孩转身融入茫茫人海,这个让她轻松温暖的男孩,他在阳光下消失不见了,从黑暗中一直窥窥伺着她的灰心绝望,迅速伸出利爪给了她狠命的一击。
她买了去青浦的火车票。开车还有两个小时,她站在火车站广场上,她想匆匆瞥两眼这个她无意间闯入的陌生城市,广场上有广告牌,图片上是一片蔚蓝的湖泊,湖面上游弋着成群的天鹅,阳光揉碎在水中,一只小木船隐隐若现。
文字说:天鹅湖自然风景区欢迎你。
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身体里涌动,怂恿着她:去那里,去那里。
她一直畏首畏尾,从不敢把突如其来的念头当回事。有次,她在上学路上捡到两只小鸭子,她冲动之下想送给季宣墨。但她还是送给了学校的门卫。后来,季宣墨的获奖油画在学校展出,那幅画就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。
浅葱心一横,退票,去看天鹅湖。
3、天鹅湖
她花两块钱买了一本当地的旅游地图册,然后按指示找到长途汽车站,坐上了去往芦洲的汽车,芦洲是天鹅湖所在的那个小城。
正午,她抵达芦洲。她一出车站,三五个大叔包围过来。
“去天鹅湖吧?我带你去!只要十五块!”
“坐我的车,有空调,凉快,只收二十块!”
“坐摩托车嘛,小姑娘,经济实惠,全程自然风,只要十块!”
大叔们像拦路劫匪,浅葱抱紧背包朝远处停着的旅游巴士走去,司机在睡觉。
“那个车要两个小时才有一趟!上一趟才开走了!”一个大叔冲她大声喊。
太阳像个大火球,地面滚烫,空气灼热,浅葱又热又渴,她走进一家小餐馆,她买了冰水和饭菜,一边吃一边想该怎么去天鹅湖。饭点早过了,小餐馆冷冷清清,冷气开得很足。她吃完,店主大婶过来碗筷,问:“丫头,你是来看天鹅湖的吧?一个人?”
“嗯啊,一个人。”
“我说,外面太阳毒,巴士还早,你去了湖边也热,就在这儿多坐会儿。”
浅葱原本就想在这儿歇歇,但又觉得不好意思,大婶既然开口,她便笑着道谢。
大婶靠在桌子上打盹。浅葱翻了翻随身带的书,又看了会儿电视,最后她也靠在卓子上打盹。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很好,但当她醒来那一瞬,绝望的现实又回到她的胸膛。透过餐馆的玻璃门,她看到旅游巴士正在缓缓启动,她跳起来,大声对店主大婶道谢,然后朝巴士飞奔而去,巴士却以更快的速度扬起灰尘朝前方驶去。
大叔们都笑起来:
“看吧,巴士不等人,只有我们会等!”
“十五块,走不走?”
浅葱不理,径直飞奔。
一辆摩托车在她脚边停下,她以为是某个大叔跟上来了,她恼火地抬起头。
“嗨。”骑士拿下头盔,露出一张黝黑帅气的脸,目光炯炯。
“是你?”是火车上那个男孩。
“嗯啊,是我,我叫穆原野。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我想去天鹅湖。”
“上来,我带你去。”穆原野甩甩头,将头盔递给浅葱。
浅葱顺从地跳上车,戴上头盔,她迷惑地想,他的确是火车上的男孩,但此刻的他,和火车上他又不完全一样。火车上的他,虽然友好,但仍然是一个陌生人,而这一刻的意外重遇,他已俨然老朋友。
湖边游客很多,湖面无尽宽阔,然而没有一只天鹅。
“天鹅呢?”她问穆原野。
“天鹅都隐身了。”他说。
可游客们似乎都不太在意。
也许他们并不是为天鹅而来,他们只想找一个远离城市的水边,休息,约会,三五朋友畅快聊天玩牌,短暂摆脱生活的桎梏。
也有像浅葱一样的单身游客,端着相机信步悠游。想到自己单身游客的身份,浅葱觉得穆原野陪在身边不太合适,她瞥了他一眼,说:“我想自己到处走走,看能不能看到天鹅。”
“嗯,湖很大,湖岸延伸到很远呢,你别掉进湖里就好。”
浅葱沿着湖岸走,长这么大,她是头一次独自出远门。她走了很远,只看到野鸭子家养大白鹅,照片上那种天鹅像云朵散落湖面的景象一直没见到。
她有点失望,她又想起高考、闺密、妈妈,忽然明白,这是她的命运,她的现实,就算她回到栗树下,来到天鹅湖,哪怕天涯海角,它们也还是冰冷的对手一样,昂首挺立存在于她的胸膛里,与她肃穆对峙。
她若不打败它,就等着被它打败。
4、榕树下
天色晚了,浅葱依然没看到天鹅。她不得不往回走。
景点服务区有宾馆,她打算先住下,等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再说,到那时,她也应该知道该怎么面对了。
没错,面对,她现在想的是面对。
可钱包不见了。
她将背包翻遍,也没发现钱包的影子,什么时候丢的?她毫无印象,只记得最后一次用它是在火车站退票时。她吃饭时用的是牛仔裤口袋里的零钱,还剩下三十多块,那就是她所有的钱了。
她可以打电话回家,可她不想这么做。那些星星月亮圈圈点点仍刺痛着她的心脏。她忽然邪恶地想,她要去堕落,让自己受伤害,然后让妈妈心痛,后悔,她就快意恩仇了。
她的书也丢了。虽然书不值钱,却是她最喜欢的书,《小王子》。
走出宾馆大厅,穆原野站在夕阳里,榕树下,像是在等着她似的。
“我的钱包丢了,身上只剩三十二块。”她倒不是祈求得到帮助,但他是她可以将窘境坦诚相告的人。
“哈?”他咧嘴笑,露出洁白的牙齿,“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,也丢了钱,虽然只是十块钱,但也是我全部的盘缠了。”
“那你怎么办的?”
“我搭上一辆货车,货车上运的是西瓜,我吃西瓜,睡西瓜,下货时帮忙搬西瓜。”
“哦。”浅葱说,“那我该上哪儿去找运西瓜的货车?”她一本正经。
穆原野大笑。她自己也也大笑,笑得放肆。若是几天前,要她想象一下自己放肆大笑的情景,几乎都是不可能的。
“先住我家吧,”穆原野说,“吃饱睡足再想办法。”
穆原野的家就在景区里,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,屋里陈设简朴干净。穆原野说,这是他和爷爷奶奶的家,奶奶在老人院,爷爷大部分时间也[